接下来的路途，人和人形只是低着头迈步，谁都没有再开启新的话题。
克里斯本就不是一个擅于主动挑起话题的角色，而跟一个在隔离墙围成的温室内长成的花朵也不存在多少可以聊的共同语言。
而PPK正在努力消化着自己从自律方案里得到的新一份资料。
不过一个声音打断了它的思绪。
「战术人形PPK，现在进行今天第四次定时联络。」
PPK：[啊，赫丽安长官。]
「我从状态面板上看到你刚刚又解开了一份新的自律方案。」
PPK：[是的，谭指挥官的准备非常充分……]
「谭？他抽了一大批人形去伊凡，导致钻石城内的部署不得不跟着调整，很多被拆散的执行巡逻任务的后勤梯队需要转职成暗哨重新投放回各个扇区，我给了它们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假身份的自由权限，但大多数都在一个工时以内就做出决定了，像你这样有耐心把钻石城全部走一遍的还是第一个。」
PPK：[如果我的拖延对您的部署造成了不必要的干扰，那么非常抱——]
「打住，唉……最近谭让我去读I.O.P.提供的隔离区战术人形设定集，上面对同PPK手枪配对的人形人格的描述你没有一条沾边，你总是道歉，一直在道歉，不停地道歉，是情感模拟模块装错了吗？」
PPK：[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定期自检都没有发现过类似的问题。]
「那就……还是重复一遍谭对你下的命令吧：充分使用起被装进你体内的每一项功能——包括你的感情。」
PPK：[明白，我尽力而为。]
「＃定时联络结束，代理指挥官 赫丽安图丝 离线。＃」
沉默的跋涉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婴儿吃完了第二个奶包之后就沉沉睡去，PPK和克里斯已经再次离开大路，在迷宫一般的小巷之中东穿西插。
孤儿院就隐藏在这里的某处。
克里斯形容得很形象：一座工厂，而非慈善机构，所以它无法堂而皇之地坐落于一片繁华的地段，那些畸形的孩子是辖区居民的痛，他们不会被允许出现在人们的眼中——对钻石城的居民们而言，看到那些扭曲的身体，就仿佛看到自己扭曲的生活，看到这个扭曲的世界……
终于，PPK和克里斯一起停下脚步。
PPK看到不远处的一道拐角，探出了半颗小小的脑袋，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睛正在看向这边。
大眼睛射出的视线依次从婴儿、克里斯和它的身上扫过。紧接着，那颗脑袋飞快的缩了回去，一串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响起。
“妈妈——克里斯，回来，不认识，姐姐，也来了！”
“偶尔几个能够养大的孩子。”克里斯朝着女孩消失的防线扬扬下巴，“之一。对了，那个‘妈妈’——”
“是一个岗位，对吧。”PPK摊开双手，“就像神父（Father）一样。”
“你理解就好。”克里斯点点头，“走吧，别等着什么人会出来迎接我们，孤儿院没有接待客人的习惯。”
PPK干巴巴地冲着对方挤出一个笑容，从自己的挎包中掏出为了自己的角色准备的相机，又朝克里斯递出一个确认的目光。
克里斯冷眼相待，淡淡道：“要是吓到孩子，我就把你头朝下扔出来，我保证。”
“……不用你说。”
拐过那个岔路口，面前是一道黑洞洞的小门。那双碧蓝色的大眼睛再次在半掩的门板内侧探出来。
“这就是，孤儿院。”克里斯低声道。
钻石城有无数栋这般模样的居民楼，这些居民楼也有无数道这般尺寸的入口，那双正在静静注视着来者的眼睛，为这扇门赋予了特别的含义。
这时，PPK听到了更多的脚步悉悉索索地响起，紧接着，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十几颗的小脑袋从3人头顶的许多窗格中探出来，十几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回归的熟人和新来的访客。
人形同这些眼睛一一对视，她无法从任何一扇心灵的窗户中读出任何曾经在指挥官眼中见过的感情。
这时，已经沉寂好久的齐纳网络上再次传来了信号
M1加兰德：[你？来这里做什么？]
PPK：[服从命令，大八粒小姐。难道你在这栋建筑内部？]
M1加兰德：[你认为呢？还有，不要叫我大八粒。]
这时，孤儿院入口处虚掩的大门吱呀敞开了，加兰德从门内的黑暗中走出，那个原先躲在门后的小女孩便顺理成章地躲到了加兰德身后，仍然只露出半颗脑袋，目光怯生生的。
克里斯走上前，将他庞大身躯透出的阴影笼罩在加兰德之上，开口道：“我不认识你。”
“刚来没多久。”加兰德完全不回避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伸出拇指朝屋内比了比：“我是格琳带来的，不信你问妈妈。而且——”
加兰德歪过上半身从克里斯面前错开，伸出手指向PPK：“她又是谁？安全区的志愿者吗？”
“……”克里斯点点头。
PPK：[你好熟练啊。]
M1加兰德：[职业素养。]
“把孩子给我吧，你可以休息了。”加兰德不等对方同意，便小心但迅速地从克里斯怀中抢来了婴儿。
“轻点儿，他有些东西长错了位置。”克里斯低声责备道。
“知道了。”加兰德漫不经心地应和道，然后又冲着PPK努努嘴：“那个安全区的丫头，跟我来吧。”
。 。 。 。 。 。
“钻石城的前身是伊凡战役期间，正规军的一处集结地，这座孤儿院是集结地中的战地医院，”加兰德怀抱婴儿快步穿过药水味弥漫的昏暗走廊，“三战结束之后，红十字会曾经负责维持这里的运作，除了送物资，还会送专业的团队来这里，但早在格里芬从上一任PMC那里接手这片辖区之前，专业的医护人员就已经被主动下令撤回安全区了，只剩下少数几个人凭着自己的执念留下来。现在人道主义救援的物资里，能被拿来进行医疗作业的比重也越来越少”
PPK的目光扫过墙壁上已经干裂脱落了七成以上的石灰浆涂层，和用五花八门的建材填充起来的建筑结构：“与其一直救援，当初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人都接进安全区呢？”
“三战的烈度是一战二战加起来都比不了的，人员伤亡几乎都是按照部队的编制一个整数一个整数地抹除——这些描述历史课本上面都能找到，但有些东西历史课本上不会写，比如一些体积太庞大的国家在战争中被割裂成好几块，各种数据的统计整理归纳也因此变得非常混乱，除了那些被遗弃的物资、武器，人去楼空的各种据点之外，还有大量被官方确认‘死亡’，但事实上仍然活着的士兵。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回不了安全区，因为装着他们个人档案的磁盘都已经格式化之后塞进新东西了。又过了几年，他们还是回不了安全区，因为各个国家开始重新把‘流放’一类的刑罚写进刑法，很多驱逐到隔离墙之外的危险分子混进了他们的行列里，开城门二次引狼入室实在是太危险了。而现在，他们已经在自己等待的地方扎了根，想回都回不去了，而各个安全区内的人口已经达到饱和，人形挤占了几乎所有机械性重复性工作的劳动岗位，更加不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PPK：[等一等，这些信息……来自我没有解锁的自律方案吗？]
M1加兰德：[并不是，指挥官并没有写在暗哨的自律方案中，所有的这些都来自95式她们担任副官汇报工作的时候，偶尔能够听到的指挥官的嘟哝，她们稍微……整理了一下。]
“我不懂……”PPK重新切换回语言交流。
“或许就不应该懂。”加兰德轻叹道，“包括我。”
PPK无言以对，最终只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扬起头望向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缠在加兰德周围没有离开的那个女孩：“克里斯说她是孤儿院养大的，但她看起来很正常。”
察觉到PPK的视线，一直在领先两个人形暗哨几步的位置蹦蹦跳跳地走着的那个大眼睛女孩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歪过小脑袋反盯向PPK：“？”
“是格琳——啊，我交到的某个‘人类朋友’安排她跟着我的。”加兰德轻叹道，露出些许笑容，“极其稀有的个体，没有任何先天性的肢体残疾。但是……”
加兰德提高音量，朝着那个女孩：“喂，这个安全区的丫头说你是傻子。”
“喂！美国佬你想干什么？”PPK冷不丁遭到暗算，立刻又怒又疑地瞪向加兰德。
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双眸子仿佛在黑暗中发着光，不过这次视线的落点不再指向PPK，而是循着声音朝加兰德望去，女孩再次开口了： “姐姐，格琳，没有，你，告诉，我，不能，明白，吗？”
“？？？”PPK一愣，“这算什么？”
加兰德挤出笑容朝女孩挥挥手，转向PPK：“我说了，极其稀有，没有任何肢体残疾，但是……大脑……唉，你有兴趣的话，今晚可以去格里芬的资料库里找找‘听觉失认症’。”
“？？？？？？”
“简而言之，就是会说话，会阅读，会书写，但无法听懂别人的话——不是聋，但就是无法用耳朵来从外界获取信息，就像人形的心智模块出现了逻辑错误一样。”加兰德耸耸肩，“先天性的。”
“刚刚那种蹦豆子一样的表达方式也在‘会说话’的范畴内？”即使已经明白就算自己真的对女孩进行语言上的侮辱，对方也不一定能听得懂，PPK仍然选择压低声音向加兰德发问。
“你应该想象一下，这里的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在对方听不懂的情况下教会这个姑娘在语法不出大乱子的情况下用语言表意的？”加兰德面无表情地斜了PPK一眼。
PPK低下头去，沉默许久才再次出声：“……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比如现在要去哪儿？”
“现在要回去找格琳，你要一起来？”加兰德应道，随后将不方便用声音传达的后半句通过齐纳网络：[我看到你的信号在朝这里靠拢，才出来查看情况的。]
“不了，我……四处逛逛。”
“那就分开吧，别让我看到你被那个男人头朝下扔出去就好。”加兰德打趣道。
PPK翻了个白眼，停住脚步，加兰德继续向前走去，很快和女孩转过一个拐角，消失了。
不需要去找加兰德和格琳娜，她们会和那些孩子在一起，而那些那些孩子，PPK已经看够了，在方才不到一分钟的接触中，它已经通过机械眼球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的所有个体做了全方位的扫描，记录坍塌液辐射会导致何种程度的基因突变是一个迟早都会做的工作，格里芬会根据各个辖区收集反映回来的情况联系相关的机构来解决这类的问题。
“这所孤儿院没有被记录的样本……应该就是那些还不能下地自主行动的新生儿了。”PPK喃喃道，同时调出加兰德在离开时传给自己的孤儿院的立体地图，“育婴室的位置……找到了。”
几分钟后，PPK推开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悄无声息地钻进房间内。
房间坐落在原本光线就十分不充足的建筑物内部，每一扇联通着外界的窗户又都被厚重的帘子遮住，让这里的采光情况同夜间无异。PPK不得不启动自己的夜视模块。
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房间之中的维生舱占据了整个空间的接近八成，排与排之间为上前查看的人员留出了狭窄的空隙。
HG人形慢慢地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才迈开小步子朝房间内部走去。
黑暗中只能看清很多五颜六色的指示灯在各个方向没有规律地响着，电子设备运转的嗡嗡声此起彼伏。
明明是聚集着幼儿的地方，却出奇的安静，PPK注意到了每一个维生舱上包裹着的玻璃罩子，罩子应该是隔音的，里面发出一圈白光，隐隐约约映出了一个个婴儿的轮廓。
“这……”PPK低声喃喃道。
“那些原本是用来保存植物的恒温仓。三战时候留下的老古董。”
“谁！”
“嘘……”黑暗之中传来沙哑的声音，一名穿着修女服，怀里抱着婴儿的老妇人从黑暗中显出身形，她空出来的那只手的食指比在自己的嘴上：“不要在一群孩子中间大喊大叫，这是旧日传过来的好习惯，安全区的小姐。”
“……你是……？”PPK的探测系统不会漏掉任何靠近自己的目标，老妇人的存在它当然察觉到了，只是它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向自己发起话题，于是只得装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您可以叫我‘妈妈’，当然，我没有想要占您的便宜——这个称呼在这里只代表一个职业。”老妇人“咯咯咯”地笑着，怀中的婴儿也随着她发笑时的颤抖一下一下地颠着。
PPK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 动，她看着“妈妈”慢慢地踱到一台维生舱前，伸出比起骨骼只多了一层皮的手指轻点几下。玻璃罩在泄压声中缓缓打开，“妈妈”从里面提出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随手扔在了地上。
“你在做什么！”PPK大惊失色，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那绝对仍然是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死了。”“妈妈”的声音波澜不惊，她甚至都没有朝着地上多瞟一眼，接着动作缓慢地解开怀中婴儿的裹布，“而且相比之下，这个孩子更像人。”
PPK定睛一看，那是今天被克里斯抱来孤儿院的那个小生命……
“妈妈”将那个心脏还在胸膛外跳动的婴儿放入维生舱，抬手按下玻璃罩子。
“有比他更像人的孩子出现之后，他也会被丢掉，对吗？”PPK低声问道。
“床位是有限的，只对有价值的人永久开放。”“妈妈”干巴巴道，“在这里，人命是最宝贵的，也是最低贱的。”
“……”人形低下头没有再次开口。
“……还是说，”“妈妈”睁大眼睛瞪着PPK，“你们这种家伙会下意识地保护所有从娘胎里出来的东西？”
PPK的眉头拧在一起：“所有从娘胎里出来的……？！”
“‘我想说什么？’，‘你在瞎猜些什么？’，‘请不要侮辱我！’”“妈妈”再次“咯咯咯”地笑起来，“你正在心里酝酿着成百上千和这三句话差不多的措辞来搪塞我刚刚的指控，不过别徒劳了，你长得很大，但这个房间里一般的生命恐怕都比你年长。”
PPK短暂地混乱了几秒，最后深吸一口气：“你……看到了那些破绽？”
“咯咯咯，新生儿看周围的一切，眼神都是纯净的，纯净中带着好奇，”“妈妈”将双手收在腰部，“你一直在用这种眼神看这些对普通人类而言多注释一秒都是一种折磨的小家伙——啊，现在你还在用那那种眼神看着我。”
PPK移开视线。
老妇人也没有接着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她侧过身子靠在一台维生舱上：“那么，你被指挥官派到这里来，想要做什么？”
“……”
“妈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再次开口：“哈，我居然会幻想人形能够透漏自己的上司的命令，果然是上了年纪了吗……”
“你会说出去吗？”
对方一愣：“嗯？”
“有一个人形来到这里，你会说出去吗？”PPK沉声问道。
“妈妈”扬了扬眉，自顾自地将手伸进怀里，摸索出一台缠满肮脏的纱布的电子烟，张嘴含住烟嘴，用力地吸了一口大口。
PPK的双眉渐渐锁紧，它重复道：“有一个人形来到这里，你会说出去吗？”
“妈妈”收起电子烟，将乳白色的水汽吐进空气中：“如果你不是来取缔这里的，就随便看看吧，看够了，就回去吧。”
丢下这句话，老妇人拍拍自己破烂的长裙，直起身子就要朝着门外走去。
PPK突然掀开自己的短裙，从大腿根部抽出小巧的手枪，指向老妇人：“站住。”
“哎呀呀，我好像听到了枪的声音。”老妇人已经来到了大门的面前，她背对PPK并不能看清对方的动作，但还是乖乖止住了脚步，同时举起双手，“怎么？你要帮我解脱？”
“在此种情况下，抹除知情者只会加速事态恶化。”PPK冷冷道，用同拔枪一样迅速的手段收回武器，“我只是想用最快的速度让您停下。”
“咯咯咯……”老妇人的肩膀随着笑声颤抖，“上一次见到人形，还是在战场上呢，不过是一群给士兵们当盾牌的会动的铁块，安全区的发展速度还真是快。”
“我有一个请求。”PPK没有理会老妇人的自言自语，它接着开口道。
“说吧，我的孩子，枪在你手里。”
PPK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为了防止你向黑帮告密，格里芬会对你进行监视，我也会担任这项任务，这意味着……今后……”
老妇人高举的双臂大概是困倦了，她让食指手指在半空中交叉在一起，放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追问道：“今后？”
PPK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我会在24小时之内用另外一个身份来找你，给我一份工作。”
“……哈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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